[原创]北京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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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在飞机被延误了近五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第一次踏上了北京的土地。但其实对我而言,北京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无论是从地理上还是心理上。车子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一些和这个古城有关的文字,譬如老舍的《想北平》郁达夫《故都的秋》,对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以及不时泛起的零星的光亮,不断想象碧蓝而高远的天空下飞过的驯鸽。我的MP3正在卖力地播放马连良的《甘露寺》,我在意地观察路两旁是否有传说中热腾腾的龙抄手,观察的结果只是成排的槐树不断掠过,伴着车窗上凝重的晨露,仿佛向我传递华北的气息。在驻地补了一觉(到北京已是凌晨)之后,迷迷糊糊又上了车。空调大巴载着我们一直在四环附近转悠。高架、立交桥和永无休止的车流涌来,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首都的繁华。我抬眼看看有些灰蓝色的天空,只好笑自己看驯鸽的理想是浪漫主义。鳞次栉比的大厦俨然摆出“与国际接轨”的姿态,想来郁夫子所谓的“在城中租一间破屋住下”的清闲生活,放到现在一定会因为建筑违章而怏怏作罢。北京原本浓重的文化感,竟忽然淡漠的一些。会不会,它的格局让上海同化了?北京大学,就在我这样的犹疑心态下出现了。我们的车停在北大侧门边,因此避开了威严的朱漆和大石狮子(那是北大最出名的西门,泛滥于各个宣传资料上)。我想这样也对,北大的气质,本不需要任何华丽的修饰。愈往里走,我的这种感觉愈强烈。北大的建筑,一色青灰砖瓦,以端庄蕴藉见长。整洁而不流俗,令万人景仰也决不盛气凌人。它用一种立体的方式向我诠释了一个词——虚怀若谷。这个建筑群里值得一说的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相对于周围的建筑它高出许多,显得恢弘阔大,几乎是扑眼而来。北大图书馆藏书703万册,“文化”毫无疑问地支撑起它由内而外的气韵。离开图书馆不远便到了未名湖景区。我终于见到了未名湖和博雅塔,这两个词缀一样跟在北大后面的景致。北魏风格的博雅塔,巍峨而不严肃,沧桑而不忧伤,坦坦荡荡。比我见过的西安大雁塔多了几分精致流畅,却又不似江南的虎丘塔,凄迷婉转,光知道长出幽绿的青苔。不久我站到未名湖前,透过低低的垂杨看远处被水气笼罩的湖面,远处的天仿佛也很低,天水一色,微风扶柳,颇有些新月诗的意味。这时候,随行的北大哲学博士向远处一指,说:“那是朗润园,季羡林先生的住处。”我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堤岸杨柳深处,果然隐隐有园林。季羡林,“未名四老”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像是把他淡雅疏朗的写作风格带进了生活中。我很佩服他这种诗意的生活方式,不离开自己热爱的学生,又能在喧嚷中闹里求静,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从从容容留给人们一个洞明如水的背影。北大就是这样,看似平凡的一草一木都浸透着人文情怀,稍一伫足,说不定就碰上足以让人仰望的大家。譬如在未名湖面前,你不得不想着用“浩淼”去形容它。倒不是因为它拥有海样的壮阔,只是你闭目一想,就会跳出一串无法用价值衡量的名字:鲁迅、钱穆、斯诺、黎锦熙、、、、、、、这自然让你不可见底的深邃感和不可触边的广远感。又譬如,未名湖边的临湖轩。那只是一处极普通的院落,坐落在湖畔小丘上。小巧雅致。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里,走出来陈独秀、马寅初、冰心、吴文藻。这些人或在历史,或在文坛,都涂上了一笔浓重的印记。然而这个院落和北大许多旁的建筑一样,依然故我。冰心和吴文藻坐过的石凳,如今成了我们这位博士读书的好处所(此院落现受保护,闲人免进,但后山有小径可达,北大学子多有结伴偷进者)。隔着大铁门参观的我,放下相机。在这样的环境里,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默默体悟,就像方才,我默默地向季羡老祝福一样。有时候我想,到底是北大本身的谦逊淡然先造就了一批批的大师还是北大人中间这群高贵的灵魂成就了北大的辉煌?或者,是两者的相互作用?我北京之行的第二站是颐和园。这大不同于我到过的姑苏园林。后者是弄琴吟诗的名士风度,粉墙乌瓦透出士大夫的清高。而前者则把这种高度的私化生活烙上浓重的皇家威严。画栋溢彩,飞阁流丹,像一轴巨幅的中国工笔,用浓丽的笔墨勾画出富贵与闲适。朱红明黄这两样千百年来民间禁忌的颜色在这里肆意泼洒,重重叠叠,帝王家的桂殿兰宫,傲然书写“未许凡人到此来”。颐和园的建筑,多是“十全老人”和“无冕女王”的手笔:巍然而立的仁寿殿,蜿蜒回环的彩绘长廊,高高在上的排云殿,无处不透着“天朝上邦”式的自诩。昆明湖似乎永远是桃红柳绿,四季如春。我站在乐寿堂前,这是西太后的住所,近半个世纪以来这里是最考究最奢靡的宫殿,也是中国实际的统治中心。乐寿堂门口的“六合太平”带着一个野心家的愿望不可一世地傲立。乐寿堂顶有一个巨大的灯座,可以照亮不远处的昆明湖。从昆明湖坐船可直达玉泉山(如今的动物园)。我竭力想象当年慈禧游湖时,红灯万千,宫眷如云,该是怎样的繁华热闹。然而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欢乐,玉澜堂窗格里的灰墙又浮现在我眼前,接着是光绪帝年轻而忧郁的脸庞。作为一个统治者,在自己的国土千创百孔,风雨飘摇的年代,他本能地想要力挽狂澜;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他又出于本能地想要保卫自己的爱情,保护自己的妻子。无论在哪一方面,他本来都可以大有作为,可是新的萌芽在他的竭力维护下依然被轻而易举地挫败,幽闭的生活使他的锐气在继母的叫嚣中瓜舟流离。玉澜堂的对面是宜云馆,主人是同样命途多舛的隆裕皇后。她以西太后作为强硬靠山成功地避免了珍妃的命运。作为光绪的对立面,她照理可以体面安稳地在后座上高枕无忧。谁知就在光绪死后几年,她便带着不知人事的小宣统,在养心殿结束了两百余年的清王朝。历史仿佛真有定数,和几个原本无辜的人开着轮回式的残酷的玩笑,以此来完成不可违反的更迭。后人再来看时,总不免发出沉重的太息。不知是谁说过,悲剧是一个有一定长度的行为模仿。我以为,这个长度,应该兼指时间和空间上的延续性。从颐和园到圆明园的行程,向我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从清华大学的西典式校园步行至圆明园。只是三五分钟的路程,方才晴空灿烂的天竟然阴了,还下起细雨来。空阔的园林仿佛响起低沉的哀诉,说不出的压抑。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我站到了大水法遗址前。那个无数次在照片课本里看到,早已经铭记于心的汉白玉建筑,带着千百年的风霜和淡漠的哀伤,轻轻接住我瞻仰的目光。我常常想,当年太史公《史记》中一句“火烧三月不绝”的记载,以及杜牧那篇骈散结合铺陈华丽的凭吊性文字,就让多少人为阿房宫的磅礴气势所倾倒,而我眼前的圆明园,这些断垣残壁那么有先见之明地当起了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使得想象与现实的过度变得那么真实可靠。我的手沿着石柱缓缓滑过,巴洛克式的雕刻依然脱不去华贵,每一条花纹都清晰可辨。这些挺立向空或横卧于地的残迹,都曾经见证过带着屈辱和毁灭的火焰,如今它们把我和历史拉得几乎没有了距离。它们拼合起曾经的辉煌,歌台暖响,舞殿冷袖,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瀛远观还在,大水法还在,能够和米诺斯王宫媲美的迷宫,至今仍让人找不着北。我沿着迷宫往中间的亭子走,据说当年乾隆帝就喜欢高高地坐在亭子里,看女眷们在矮墙中间打转,谁第一个转出来就可以领赏。我好不容易转到亭子跟前,却已是人去楼空。十全老人和他的赫赫王朝,就在这一次次迂回中,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已经散尽了,阳光射在大水法上。游客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登上石阶,人越聚越多。细细一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满足的神气:“圆明园就数这儿人多,就这一个景点嘛!”然后母亲们就招呼孩子:“笑啊宝贝儿,咱们照张相!”孩子们就摆出颇为自得的V字形手势,在孤零零的大水法底下笑得灿若春花。没有人告诉这些孩子,他们身后的遗迹记载着中国怎样的历史,没有一个孩子感受得到,圆明园正在用看惯风雨的冷眼无奈地对着他们。或许我没有权利过多地指责这种行为,因为我不能要求难得出来玩一次的人们非得哭丧着脸。或许圆明园不仅仅是被用来记录苦难和仇恨,或许它被设计的目的本就是用来享乐。我只是觉得,既然历史赋予了它更多也深刻的涵义,就应当得到后人的尊重。当年的老专家们,一致决定保留圆明园的原迹而不重建,这才给后辈留下一个能够真实接触和感悟已往的地方,这才使得“落后”的沉重代价不至于显得太空泛。可是现在,我甚至开始怀疑留下残迹的必要性了。我们的车在北京之行的最后一天才晃晃悠悠地驶进了二环。老北京的感觉,这才浓了起来。我发现,其实北京可写的地方很多,比方势可比天的太和殿,一脸严肃的乾清宫,还有因为电视和书本的影响而变得格外威严的午门(据导游说,午门紧挨太和殿,方圆都是大内重地,“推出午门斩首”的说法纯属扯淡。正经地说,午门外至多是大员惹恼了皇帝,吃廷杖的地方罢了)。可我总觉得这些地方太过官方,就像“不到长城非好汉”,招牌式的景点,描写它们的文字也一定泛滥,想来想去,还是写写王府井。老实说,王府井的格局和我的想象还是有差距的。在我看来,它应该有着不宽的街道,四面通达,老式的铺面儿,挂着“XX李”“XX王”的小吃招牌。可是现在的王府井,专卖店、超市、大卖场林立,宽阔的街道甚至可以通过汽车。我轻轻笑笑,和同伴们一道,终于找到了小吃街。迫不及待地买了五块钱一串的糖葫芦,陈糖拌山楂,接过来,学着京片子说一声“谢谢您哪!”然后溜掉。天色渐渐晚下来,同伴们开始张罗解决晚饭。有人买土尔其烧烤,也有人爱吃香港肉丸。我坐在一家店门口,支着脑袋想了想,对伙计说:“来份炒爆肚吧!”伙计很麻利地弄来了我要的,我是头一遭吃爆肚,尽管我知道它是北京地道的传统小吃。本来我很想问问那个伙计,做这爆肚的工序如何,汤的爆肚和炒的又有什么区别,有没有试过在快起锅的时候放下切好的生梨丝去。后来一想,罢了罢了,伙计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大约根本还没弄清楚“肚”是羊的哪部分,也一定不会听说过马连良先生和“爆肚冯”的故事。况且如今类如“便宜坊”“豆汁张”“大栅栏”之类的名称都已成了老人嘴里的名词,我又有什么资格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苛求北京人找回失落的文化心理呢?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毕竟还有这么个地方,能让人想起一些旧事。在人们潮水般涌向超市的时候,驴打滚儿和豌豆黄还不至于那么突兀就隐退消失。在返程的飞机上,我细细盘点着这次旅行。“让已有的文字立体化,把将来的文字深刻化”,旅行的两个目的,我算是达到了。不过,我终究不是北京人,我所选择的路线和拥有的心态,多多少少还有些随波逐流的意味。我零散的感受,还不足以揭示北京的特质。现在,我又开始惦记虫唱盈耳的西山和幽静的陶然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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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12 14:1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