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姑苏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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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异石叠起紫云中,冷香飞上千万重。物是人非君休论,山寺依然夜半钟。                                          ——过寒山寺国庆有了四天的假,来到苏州已是仲秋时节。来不及拂去游完上海的疲惫,我便一脚踏上了这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我承认,我不喜欢上海,不喜欢上海火柴盒似的现代文明,我也不习惯摩登里透出的自负式的精明。还记得在上海的夜晚寻找她当年的影子,寻来寻去只有稀稀拉拉几栋旧式的西洋楼房,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里寂寞地站着,一切曾有过的无论是辉煌派生出的耻辱还是耻辱派生出的辉煌都显得与周围的景物不协调。西洋楼底下的弄堂口,有一个老婆婆正默默地坐着做编织活,这让我一下想到了丁玲笔下《曼哈顿街头夜景》里的那位孤独老人。这个老婆婆,是不是也无法适应上海如此变化。我没有等到老人的回答,在我看到连这剩得可怜的历史的遗物也无人凭吊的时候,当我看到文化伴着沧桑消融在一幢幢高楼投下的阴影里的时候,我匆匆逃离了上海,进了苏州。一到了苏州,我才发现,我的骨子里还是江南的,而苏州的骨子里,还是属于中国文化的。苏州的城市建设远没有上海好,市容市貌也有些小家子气,在市内坐车,时不时的拥堵会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镇海。但是,仍有更多的人像朝圣似地涌入,我也丝毫没有为这次姑苏之行后悔。苏州的魅力,是远远凌驾于经济发展程度之上的文化底蕴。上海不算年轻,但和苏州比,她只能算是小辈。苏州的现代建筑,就像一个谦逊的后人,恭敬地躲在千年的典雅园林背后,躲在中国的诗词意境的背后,躲在江南文化的背后。苏州自古是文人墨客频频垂顾的地方,但她和南京又有所不同。我也曾到过那个六朝古都金粉之地:古城墙,秦淮河,曾经的风流,如今早也变成了沧桑。可它毕竟也是国都,虽说依傍长江却也融合了黄河的文明,即使是布满青苔的石阶也可能通向金銮凤阙,就算他只能有名士风度也自有她的一份坦荡和宽广。但是苏州不一样,她不是都城,在政治的史册上,她连最不显赫的印记也没有抹上。苏州是不属于达官贵人的,在这座城里,充斥着的更多的是一种“贬官文化”。到城里走走,满耳都是吴侬软语,甚至吵架都那么温婉。苏州人善良也实惠,你上前问个道,人总是笑着给你解释到最清楚,或者干脆陪着你走一趟;无论到哪个馆子吃饭,饭菜总是可口而廉价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总可以看见苏州人的笑容。但有一点,他们不会在乎你是谁,不会在乎你是当官的还是平民,我可以想象当年的那些留园拙政园狮子林的主人们,那些仕途失意的士大夫,还有那个和柳永一样黄金榜上失了龙头望的落魄书生张继,也一定是这样带着满身的疲惫,走进苏州的宽慰里的。我忽然发觉,苏州从那个时候起,已经担当了后院的角色。后院么,容不下许多浓墨重彩,也摆不开皇仪官驾。好罢,既然官场不准备亲近她,那么就让文人来发一发牢骚,吐一吐怨气,再和着满腔的才华,从文化的高度来让后人铭记苏州罢!记得顾锡东先生写的《五女拜寿》里有一句唱词“转眼间,已初夏,绿满虎丘”。唱词平白如话,不过当时配上了夕阳残照下的虎丘塔的画面,顿生别样美感。我对虎丘的印象就是从那时候打下的。如今真的到了苏州,对幼时的记忆,更是迫不及待要去寻找了。到虎丘的时候,也正是傍晚,这一来才知道虎丘所属的景区叫“虎阜寺”,山门匾额是康熙手书。我为此特意伫步,留心看康熙的字,笔法遒劲又雍容,果然是盛大帝国里的君主,气度不凡。终于见到了虎丘塔,虎丘的周围已被改作广场,剩下它一个,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雨兴衰之后,依然默默地立在苍茫天地间。真的,周围虽然多的是游人,但仅有的空旷还是衬托出虎丘塔的沧桑。我慢慢地将目光从塔底往上移,塔体已经颇有破损,却不见一点颓丧气象。我抬头望高天中的虎丘塔顶,不再看周围喧嚣的人群。虎丘塔尖和天空在我的视野里交融的时候,我一下想到了曾经到过的西安大小雁塔。应该是小雁塔罢,大雁塔比这更威严,更具有皇族气息。我看小雁塔时的那份历史的宏大和人的渺小感如今又那么强烈地在心中形成对比。尽管它们的气质也有很大的不同,小雁塔那黄土堆砌的塔身在天地间更多的是悲壮和苍凉,到底是王都的景物,再怎么的也不肯典舆为资。苏州是包容惯了的,虎丘塔上多了星点绿苔,江南的影子立刻浓了起来,它的那份今非昔比,也浸透了太湖的水,浸透了文人的笔墨,它看多了失意,也早已经习惯了失意。它习惯包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怀才不遇,自然更不会在意自己的得失。在西安,大雁塔是禁止人攀登的,尽管它看上去比坍塌了两层的小雁塔结实得多,至今仍记得登上斜了的小雁塔时的战战兢兢。当时心里特别不平。相比之下,苏州人似乎更宽厚些。现在,虎丘塔也是不允许人攀登的。这样就好,不要因为虎丘的宽容温厚就随心所欲,没有多少人能真正懂得先辈的经历,我们只能瞻仰,无论是小雁塔还是虎丘塔都凛然不可侵犯,在我们没有完全读懂它之前。是不配随便走进它们内心的。当我们有了足够的脚力的时候,就会为了幼年时童年时背上的文化重债而奔走偿还。寻找诗词中的一个意境甚至一个地名,可以像寻找故乡一样迫切。我一直很认同这个观点。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去了寒山寺。寒山寺不大,和法门寺这些宫殿似的大寺庙相比,它显得更贴近园林的风格。幽雅,恬静。我到达寒山寺的时候,已近夜晚,游人依然不减。不能怪他们打破了我心头的幽静,他们一定和我一样,来这里是为了那首熟悉得本不必再引述的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竭力寻找当年张继看到过的东西,感受到的意境。一千多年前的那位古人,长长的榜单上容不下他的名字,书生意气却使他用竹管笔记录下了心中的惆怅。他写下这短短二十八个字的时候,一定不会意识到自己会比那一届的状元更出彩,他也永远不会料到,自己一时的感情流露竟使如此多的后人苦苦追寻和体会。但有的时候人生就是那么奇怪,什么是浮云什么是隽永谁也说不清楚。我还没有经历过类如张继的挫折,我从这首诗中能读出的只是千百年来缠绕在中国文人心头的一个矛盾:守住文化品格的“独善其身”和达到人生目标的“兼济天下”哪一个更重要。没有一个文人能够逃脱这个矛盾,张继也不例外。我没能看到张继诗中的江枫渔火,也没有月落乌啼。只是塔楼里还有钟可撞。我便上楼,每人只许撞三下,当我亲手碰出的钟声在耳边回荡起来的时候,我才忽然感受到“山寺依旧夜半钟”的意境。钟声响彻梵宇僧楼,虔诚的佛音袅袅而起,一刹那,周围的尘嚣都不存在了。我相信当年的张继也一定有过这瞬间的灵感,也一定体会到了佛给人的大彻悟。那一刻,我甚至想,在张继写下“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时候,在他心里或许已经泛起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洒脱。人说“苏州园林甲天下”。可对于她的好,更多的却只能是慢慢体会。对于这,我是不敢轻易下笔的。留园拙政园狮子林,这些托起苏州文化精魂的地方。我怀着谦卑的心走近它们。粉墙墨瓦,临水而建。这些千年庭院,把姑苏古雅的一面,完全突显了出来。小桥流水,回廊曲堤。精巧的花园,柔雅的院落。处处都是江南文化的灵秀气息。姑苏不是北京,不是长安,没有气势宏伟的殿宇。它没有两边高墙夹着森严的过道,没有层楼飞阁雕梁画栋的气势,曲径通幽可不是为官轿准备的。苏州的园林不是一个谈政治的地方,它是适合独处的。这特别适合失意的士大夫。宦海沉浮,好歹也有个满意而隐秘的落脚点,幽绿的树木掩隐着房屋,明显地摆着“不许凡人到此来”的架势。那好,就在这里歇歇,春江花朝秋月夜,对影成三人。在官场的笑脸这个时候尽可以放下,进了官场后无足观文采的文官们,在这里一定能找回更多更深刻的文化意识。但是,谁说姑苏的园林就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呢?不要忘了,孔老夫子的“入世”观念时时刻刻在影响着这些园林的拥有者们。他们又有哪个没有一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感慨?这样的思想,当然或多或少地融进了苏州园林里。只是苏州吴越之地,惯于将那份不甘巧妙地掩藏在山水诗酒、风花雪月背后罢了。若是细细看来,一草一木皆情意,一个影壁,一块地砖,都还刻着济世之心。原来,江南的含蓄决不只在诗里。游园到中午时分,留园已近赏遍。正欲离去,忽然飘出了一阵雅乐。寻声而去,后花园中竟正上演昆曲。精巧的戏台子是就地取材。戏尚未开演,正在试琴,我已有了“未成曲调先有情”的叹赏。台下人不多,刚坐下,台上已开腔。我不得不惊喜于自己的机缘,上演的正好是《牡丹亭》的“游园”一折。配乐的只有一把笙,两把笛,两面锣。却丝毫不显单薄。演员也极专业,一颦一笑皆是文人笔底的婉转莺啼。我面对着中国最古老的曲种,细品着数百年来历史与文字带给这个剧种的文化积淀。“看姹紫嫣红开遍”。这个与中国传统文学关系最密切的剧种,她的每一段唱词,念出来都是极美的句子,她的每一段乐曲,都回转着江南湖水的碧色。京剧与她相比,就略显苍白了。我就这样坐在一群老者中间,欣赏着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一直到杜丽娘唱出那句“不如尽兴返家”。我跟在老者们身后往外走,忽然看到几个孩子,似懂非懂地跟着父母一同出去。我忽然意识到,昆曲是最贴近士大夫的东西,却也是姑苏地方最民众化的东西。苏州人从不允许自己忘记先辈留下的文化观念和道德标准,在下一代还小的时候,他们已经将苏州的园林拌着悠扬的笛声和杜丽娘千年不谢的笑容植入了孩子们的心中。不管这些孩子现在是否懂得这份沉重的文化责任,这都是姑苏文化不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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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12 14:11:47